鄰人阿福和我陪同姑媽來到了這間牽亡仔館。

它只是一間破爛和陰暗的小屋子,沒有任何的招牌。屋內兩旁一堆歪歪斜斜的長凳子上已經擠滿了很多人。正中央靠牆的地方擺著神龕,青煙嬝繞,供奉的神像正是陳靖姑。神龕前坐著一個懷有七、八月身孕的少婦。她就是『尪姨仔』,陳靖姑的靈媒。

尪姨仔體態健美,臉上堆滿了汗珠,兩頰紅得像胭脂,頭筋一根根隱隱地印了出來,渾身抖顫個不停。神龕左首站著一個老太婆,是個「桌頭」,正在為顧客做補充說明。我們向她掛了號,然後在一旁觀看。

「喂!這位歐巴桑,陳靖姑靈不靈?」姑媽小聲地問一個中年婦女。

「真準ㄜ!阮牽阮新婦(媳婦),伊死有幾年了,還會講出伊死的時候,穿甚麼裳,穿甚麼鞋,阮幾位後生(兒子),伊是我第幾位新婦。」

「阿財嬸仔!」阿福插嘴說:「輪到我們時,就知道準不準。我帶妳來這,絕對沒錯。」

「聽人講,這個尪姨仔伊頭家(丈夫)遇到車禍,住在病院裡。伊常常去台南市夫人媽廟拜拜,夫人媽廟的陳靖姑同情伊生活困苦,所以附伊身,乎伊做尪姨仔趁錢。」一個小婦人小聲跟姑媽說。姑媽跟這些婦人家就這樣聊了起來,他們都說相當靈驗。

「第18號李王月桂」桌頭叫號,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輪到姑媽。姑媽很快坐在尪姨仔身旁一張小凳子上。

「李王月桂就是妳,是不是?」尪姨仔說,一隻手間斷地拍著桌面,一隻手支著臉腮,兩隻眼睛直僵僵的往上凝,活像個吊死鬼。

「是啦!仙姑。」

「請問妳要找什麼亡魂?

「我要牽阮尪婿(丈夫),乙未年××月××日×時出世,××年××月××日×時過世,名叫×××。」

「待本仙姑往陰曹地府替妳找看看。」尪姨仔說著,作欲嘔狀地伏在桌上,手指頭輕敲著桌面。幾分鐘後, 尪姨仔悠悠地抬起頭來,眉開眼笑的說:「李王月桂,本仙姑已經將亡魂帶來了,有話,妳跟伊講。」

這時, 尪姨仔突然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又簸簸盪盪地坐了下去;她坐著靜默了幾分鐘後,就乾號了起來。哭聲就像屠刀底下的豬仔,充滿了強烈的痛楚,令人又戰慄,又鼻酸。姑媽起了痙攣,癟著張嘴,淚珠兒一串串地掉了下來。

「月桂,阮某(我妻)!」尪姨仔咳嗆了幾聲,聲音嘶啞了起來:「我是阿財啦!咱分開真久啊!

阿福轉過頭,豎起大姆指,跟我笑了笑,低聲說:「真準!

「阿財,是啊!我是月桂,真久沒做伙啦!」姑媽淚泗橫流,嗚嗚咽咽的。

「呵! ! !這是不是阿珍ㄚ!也這恁大漢(長這麼大)。邊仔彼位敢是厝邊阿福?」尪姨仔忽然轉過頭,手指著我,又指著阿福。

「是了,姑丈,我就是阿珍啦!」我說。

我們與尪姨仔素昧平生,但是她說的,卻驚人的吻合。看來,她倒是個好靈煤。

「月桂,我現在給一個妖怪欺壓,你知不知?最近這幾日,我半瞑仔(半夜),常常給妳托夢,意思就是要妳求陳靖姑幫忙。」

「是什麼代誌?你趕緊講。」姑媽驚惶失色。

「妳敢會記得,彼位自殺死的,愛妳愛得起魈(發瘋)的阿三哥?

「是阿三哥死後作怪?」姑媽兩眼睜得好大,口裏在氣喘,頰上的肌肉似乎在微微抽搐著。

「是啊!聽陳靖姑講,這個夭壽仔埋葬的所在,風水真好,是蜈蚣穴。若是有死人葬在這種穴,葬久了,會成精,嘴內會吐一種光,乎別個亡魂全身癢得要死,有時全身像要爆炸。擱再講,伊會生出十八隻玲瓏手,什麼武器,達項(樣樣)攏來。伊看妳嫁乎我,真怨恨我,常常虐待我,我真甘苦(痛苦)………」說到這兒, 尪姨仔呼呼啦啦地大哭了起來,哭聲更加悽厲。姑媽的淚水也像潮水般得湧了出來,哭著、嚷著。阿福、我,還有一些旁觀者都落下了大顆大顆的淚水。

「阿財啊!既然是按呢(這樣),我要按怎(如何)給你逗相覺(幫助)?」姑媽止住了淚水,但仍抽抽噎噎的。

「等我離開,陳靖姑會附在尪姨仔的身軀上給妳說明。」

姑媽與亡魂談了些家事,約莫五六分鐘後, 亡魂阿財借著尪姨仔的嘴說:「我走了,擱續落來(接下來),是陳靖姑的出頭啦!」說著, 尪姨仔雙手虛飄飄地往上昇,好像要凌空而起似的。一會兒,雙手收回,咽了一口氣,又伏在桌上,手指頭又輕敲著桌面。姑媽不再抽抽噎噎,但兩眼依舊噙滿了淚水,神色顯得黯淡、鬱結。

「李王月桂!」尪姨仔悠悠地又抬起頭來:「本仙姑臨水夫人媽陳靖姑正是。面頭前這位女信徒敢是李王月桂?」尪姨仔的腔調和手勢變得簡直像個京劇裡的老旦,看起來有點滑稽。

「正是!」姑媽說:「請仙姑指點!

「若要解救妳翁婿阿財,破除妖精阿三哥的妖術,唯一辦法就是利用金光。」

「金光?是什麼金光?請仙姑指示!

「金光就是黃金的光啦!黃金會辟邪!」桌頭插嘴說。

「妳必須要在恁尪(妳丈夫)的墓裡埋葬黃金七、八兩。若是按呢,妖魂阿三哥就未擱再找恁尪的麻煩。」

「既然是按呢,要什麼時存(時候)阮尪的墓裡藏黃金?」姑媽問。

「嗯!待本仙姑算看看,」尪姨仔點點頭,屈指一算說:「明仔在,下埔(下午)三點來這等阮,尚好毋通請外人挖土,恐驚別人起疑心,這件代誌若辦好,妳猶原要擱再來,本仙姑要邀請五虎千歲收妖。好了,妳的代誌打算好了,下一個!

「李太太,一千!」那個桌頭老太婆說,姑媽照給。回家途中,姑媽不斷的說,,對這個尪姨仔真是心服。

隔天下午三點多, 尪姨仔、桌頭和我們三人都來到了姑丈的墓地。我們帶來鋤頭、鎚子、水泥和砌泥具。

尪姨仔閉目盤膝而坐。約莫十多分後, 尪姨仔突然不斷的搖頭晃腦,口吐白沫。這時,桌頭說:「仙姑駕到了,大家趕緊跪落去拜。」於是大家跪落去,向尪姨仔膜拜了起來。

尪姨仔在地上蹲了好一會兒,方才慢慢地、輕輕地打自己從地上站直,兀立了好幾分鐘後,忽然「嘻!」「嘻!」地笑著,看著姑丈的墓碑說:就是這,本仙姑看妖怪出入的,就是墓碑頭前一尺所在。緊!!趕緊挖,挖越深越好,然後將黃金葬人。」說著,又「嘻! !」個不停。阿福與我依著仙姑的指示,先在那個地方搥開水泥,然後拼命的挖,好不容易挖了一尺多深。這時,尪姨仔大喝一聲:「卡緊! 卡緊!給黃金葬入!」姑媽馬上把一條八兩重的黃金放入, 於是我們將土掩上,又砌上了水泥。

「好了!大功告成啦!」尪姨仔說:「兩日後,請擱再來本仙姑府,待本仙姑向西王母借招魂旗和五虎千歲合作收妖。好了,大家會使(可以)倒轉()恁厝了。」說著、說著, 尪姨仔逕自「哈!」「哈!」狂笑地飛奔而去。笑聲漸曳漸細,像扯細了的麥芽糖絲,裊裊地在空中迴旋。

「李太太,費用攏總一萬!」老太婆面無表情的向呆若木雞的姑媽說。

「這恁貴! 」我吐舌說。

「少年查仔囝仔,你真不知世事」老太婆白了我一眼,轉向姑媽說「李太太,仙姑附在尪姨仔身軀上,不知乎尪姨仔損了萿濟(多少)元氣,()一萬元,不過是尪姨仔的營養費。」

姑媽沒說甚麼,淡笑了一下,拿出一萬元給老太婆。

隔天,老太婆忽然氣急敗壞的來找姑媽。她說, 尪姨仔早產了,那是陳靖姑的移胎計;妖魂恨陳靖姑破壞,就利用陳靖姑不附身時,要將尪姨仔肚子內的胎兒殺掉。胎死腹中, 尪姨仔的身子就不淨,任何神明就不再能附在尪姨仔身上。陳靖姑洞燭天機,先讓尪姨仔早產,不讓妖魂鬼計得逞。

我們去醫院探望尪姨仔。尪姨仔由桌頭老太婆一旁照料, 早產兒就放在保溫箱裡。尪姨仔的神情充滿了憂傷,臉色蒼白得很,青春鮮潤的血色幾乎完全消盡了。姑媽包給了桌頭一包錢,囑咐她好好照顧尪姨仔,希望尪姨仔早日出院,為她除妖。

「姑媽!真奇怪! 尪姨仔既然是陳靖姑的靈身,聽人家講, 陳靖姑就是臨水夫人,法力無邊,專門保庇婦人安胎,順產,紅嬰仔(嬰兒)平安好腰飼(照顧),按怎(為何)顛倒(反而)乎紅嬰仔早產,放在保溫箱裡!」我疑惑不已,跟姑媽說。

 桌頭的臉色忽然難看得很,睥睨了我一眼,跟姑媽說:「陳靖姑是法力無邊,但是這是上天註定的劫難,神明是未使(不可以)隨便解除,因為恐驚會患天條!

十天以後, 尪姨仔出院,但是嬰兒仍在保溫箱裡。老桌頭又來通告我們去牽亡仔館。阿福也跟著來。

尪姨仔似乎憔悴得很,一臉默然而漫不經心的神情。作法時,除了纖細的手指微微輕敲著桌面,再也看不到劇烈的抖顫和眉開眼笑,如喪考妣等等精彩的演技了。

「李太太!」尪姨仔畫了一張符,由桌頭交給姑媽,然後慢條斯理的說:「即張紙符,()在恁尪婿的墓頂, 圍在附近的妖魔鬼怪的嘍囉馬上就溜了了。五府千歲已經帶著斬魔劍將妖魂十八玲瓏手斬掉,押到本府,由本仙姑將招魂旗一楊,將妖魂送到瑤池宮,由瑤池宮西王母處理。奉瑤池金母指示,冤可解不可結,李太太必須將妳身上所有的金鍊、玉環、寶石挽落來,葬在妖魂阿三哥的墓內,表示妳對阿三哥的愛意跟懺悔,化解阿三哥的怨氣,然後由本仙姑誦經七七四十九天,超渡兩個亡魂。按呢(這樣),妳的業障就消除一掛(一些),身體會更加健康,風濕症、關節炎慢慢就會消除。」

「妳要包四五萬紅包乎尪姨仔」桌頭老太太接著說:「尪姨仔為妳真損…………」

話說到這兒,忽然一個小孩冒冒失失的進來,大喊大叫的說:「阿姑!不好了,媽媽講,妳的紅嬰仔在病院死翹翹了。」

大家面面相覷,目瞪口呆。這時, 尪姨仔兩行淚珠已撲簌簌滾了下來,然後頓手跺腳,呼呼啦啦地嚎啕大哭起來。

桌頭輕撫著尪姨仔抽嚥的肩胛,開口正要勸慰幾句,突然尪姨仔衝過來,拿著一把不知那來的小刀子,對準阿福的胸膛狠狠一刺,同時大喊道:「你還我紅嬰仔啦! 你還我紅來,拿著一把不知那來的小刀子,對準阿福的胸膛狠狠一刺,同時大喊道:「你還我紅嬰仔啦!你就是妖怪啦!我來收妖。」阿福臉色發青,驚駭萬分,雖然飛快一閃,並用力奪下刀子,但是胸膛上還是挨了刺,鮮血直流,整個人癱瘓在椅上。我們一時顧不了許多,十萬火急地送阿福入院。

一二個小時以後,幾個警察到醫院急診室來,說是要問阿福筆錄,還帶了一副手拷,準備抓人。

「歐巴桑啊!妳彼掛(那些)墓仔舖內的黃金半瞑仔(半夜)乎阿福跟尪姨仔偷挖去,妳敢知?彼個尪姨仔是報應,在墓仔舖乎阿福姦……」一個警察皮笑肉不笑的盯著姑媽說。

「你是講,阿福強強要通姦尪姨仔,害尪姨仔早產?」姑媽瞪大了雙眼。

「尪姨仔攏招了,兩個人串通騙恁幾掛憨大呆」另一個警察鄙夷地看了姑媽一眼,拿出一隻原子筆,不知在記甚麼。然後往阿福病床上去。

姑媽張口結舌,良久良久,說不出話來。

「姑媽,沒錯,陳靖姑很厲害,真得收妖了!」我笑著拍拍姑媽肩膀。 一個警察嘲諷似的看了姑媽一眼,噗哧一笑。

「陳靖姑收妖了!不知姑媽想通了沒?」我微笑看著發呆的姑媽,心裡一直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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