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臘浮腫的臉皮,兩道細縫的小眼,上唇蹶起來露出牙齦,這就是我們村裡響叮噹的人物—收驚嫂仔。
收驚嫂仔本來是不會收驚的。早年,她的丈夫酗酒、賭博、不事生產,後來在她生下第二個孩子後不久竟不告而別。難得她毅然負起了照顧家庭、養育孩子的重任,咬著牙齒掙扎下去。
我小時常受到驚嚇,媽就帶我到「先生媽」那兒收驚。後來媽和收驚嫂仔聊天說,一般稍有名氣的「先生媽」,一年至少賺兩棟樓房,說得收驚嫂仔直瞪眼,非常羨慕。
有天, 收驚嫂仔跟媽說,她太窮了,想學收驚的本領以改善經濟。幾天以後, 收驚嫂仔不見了,據她的一個近親說,她已攜帶兩個小孩遠赴台中鄉下娘家,拜了一個遠近馳名的先生媽為師。
一年後, 收驚嫂仔回來了。媽問她學習的經過。她告訴媽,要天天反覆背誦一些收驚咒,收土神咒,敬土神咒,而且要日日齋戒並參拜眾神仙靈位。除此之外,一些學習屬於天機,不可露。
過不久, 收驚嫂仔就正式設壇開張營業。她的神壇跟乩童的神壇不一樣;神龕上的神像,形形色色不下數十尊。她說,請的神明越多越有靈驗。
收驚嫂仔為小孩收驚時,必須先用小碗盛滿白米,取小兒所穿的衣服一件,將碗米包起,點香禱告,禱畢燒金,然後就將碗米不斷的在小兒頭上四周幌來幌去,嘴邊碎碎唸著收驚咒。有時, 收驚嫂仔認為小孩沖犯了土神,還要加唸收土神咒,散土神咒,同時往小孩身上敕鹽米。當然,這要加收費用。唸完,將衣服給小孩穿,再畫張收驚符就大功告成。
收驚嫂仔收費相當便宜,每次不過是兩杯果汁的價錢而已。儘管如此,聲名還是響不起來,因為就在鄰鄉,早已有個頗有名氣的先生嗎,大家習慣到她那兒。
有一天,鄰居阿福嬸仔的兩個小孩子由於親眼看到兩個賭徒拿著西瓜刀追殺莊家,嚇著了,不哭也不講話。阿福嬸仔把遠近有名的先生媽找遍了,就是沒效。就有人對她說:「收驚嫂仔是台中一個名氣響叮噹的先生媽的高徒,最近還傳聞,收驚嫂仔已練就看到鬼神的本領。」阿福嬸仔聽了就去找收驚嫂仔。那時候我感到很好奇,收驚嫂仔怎麼突然有天眼,能見鬼神,是怎麼練出來的呢,這超能力又如何傳開?
收驚嫂仔一反常例,帶她們到附近一家香火鼑盛的大廟裡。她說,這是她所看到的受驚最嚴重的事,必須仰仗更高明的神力才能奏效。然而高明的神力必來自香火旺盛的廟宇裡。
這一次, 收驚嫂仔足足花了兩個小時;一連唸了十多種咒語,拜請的神明起碼有百來個,這是任何先生媽所不曾有過的,所以吸引了不少好奇的人士。
說也奇怪,一切法術做完, 收驚嫂仔在小孩的額頭上輕輕一拍,小孩睜開了雙眼,「j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還叫了一聲「媽!。旁觀的人都嘖嘖稱奇不已。老一輩的人都說, 收驚嫂仔請神能力高強,特別受到神力的加持。
那次,爸媽和我也都去看了。我問爸說, 收驚嫂仔真得通靈嗎?能跟鬼神溝通嗎?爸笑笑,要我去問媽,「你呀!尚鐵齒!」媽白了爸一眼說。或許是因為這場「神蹟」的關係吧?後來收驚嫂仔的生意鼎盛非凡,每天客人川流不息。
收驚嫂仔慢慢提高了收驚費。於是短短幾年, 收驚嫂仔的破木屋變成了兩棟華廈。她本人也珠光寶氣、雍容華貴起來。
我十一歲那年,就像那個倪亞達,稚氣未脫。有一天晚上,當我走過收驚嫂仔家門口,看到她的兩個小孩靠著窗旁正在看電視,忽然湧起一股奇怪的念頭; 收驚嫂仔一向對別的孩子收驚。既然收驚那麼受歡迎,那麼如果對自己的孩子收驚一定更有精彩的好戲可看。於是我回家帶來一個祖父留下來的虎頭面具。虎頭吊睛張牙,煞是嚇人。我在窗子口裝吼叫一聲,那兩個小傢伙掉轉頭來,我將虎頭迎上去。直聽「哇!」的一聲,嚇得兩個小娃兒滿臉驚恐,大哭了起來。一會兒像中邪似的,兩眼直瞪,喘著氣,再也哭不出來。我暗笑,這兩個小傢伙果真需要收驚了。收驚嫂仔從房裡走出來,看看孩子,又看看我的虎頭面具,頓時眼睛裡像要迸出火來似的。
「夭壽死囝仔!你這個死沒人教訓的猴死囝仔!你也敢欺負恁祖媽的後生?你毋驚鬼神給你凌遲?」收驚嫂仔鼓著兩腮,張著兩腳,一手搭在髀骨間,一手手指直戮著我的前額,口沫橫飛地咆哮。由於聲浪太大,引來了一些人圍觀。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白目囝仔!」「白目囝仔!」直罵個不停,讓我無地自容。
眾人要我向神壇謝罪,我不肯,心想,我純粹想測試收驚嫂的功力,事情有這麼嚴重嗎? 收驚嫂仔於是拉著我到我家告狀,媽媽用藤條狠狠抽了我一頓。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堂哥帶我到城市看電影。歸途中, 經過收驚嫂仔家附近一片竹林。忽然「噓噓!」的口哨聲,從淒風中度過耳際。我們下意識地互相握緊了手。但見遠處森林中,隱隱約約一團黑影晃來晃去,莫非真得有鬼?「」一陣哀號,在四周陰冷的空氣中迴旋。我們驚駭莫名,加緊往前奔,卻給一種硬東西擊中頭部。我昏沉沉地暈了過去。當我醒來時,發現我自己躺在收驚嫂仔鄰居阿塗叔仔的房裡。「阿青!我們碰到鬼了!」堂哥說,我看他臉色還發青,顯然餘悸猶存。
這時,阿塗叔仔、附近的飛鳳姑仔、金水嬸仔、阿衿婆仔都圍了過來。還有, 收驚嫂仔的死黨,阿緞嫂仔也來了。爸曾好幾次笑向媽說,「兩個赤查某,師公仔尚杯(台語:一鼻孔出氣)」。
「阿青仔!你真正是青仔叢」阿緞嫂仔笑著說:「你足白目,勿驚神明責罰?現在你看,鬼神來了,驚動了這麼多人……。」
鄉下地方大概都是這樣吧!?好事不出門,壞事卻傳千里。這事很快傳遍了全鄉。我得了個新外號:「白目青仔」。堂哥告訴我,好幾個長輩都說我活該。不過說也奇怪, 收驚嫂仔從此可是聲名大噪。許多人聽說收驚嫂仔通靈,就讓子女拜她作乾媽,希兾子女能邀神之寵。收驚嫂仔來者不拒,但是收了太多紅包。媽也要我拜收驚嫂仔為乾媽,我回説:「給彼個赤查某做契子?免想,討厭!」媽隨即賞我個耳光。後來聽爸說,收驚嫂仔認為我激怒了神明,婉拒了媽。
有一天,鄰家秋宏哥夫婦大吵大鬧,還摔破了很多東西。隔天,他們的嬰兒忽然發燒,滿臉青黃,食慾減退,不斷的嘔吐和腹瀉。阿緞嫂仔說,嬰兒受驚了,非收驚不可!夫婦兩就到收驚嫂仔那裡。收驚嫂仔唸了好多咒語,足足花了兩個小時才結束收驚工作。
但是收驚的結果,病勢反而加重。那時我爸爸催促秋宏哥趕快將嬰兒送收驚嫂仔醫急診。可是太遲了,是急性胃腸炎,儘管全力搶救, 還是回天乏術。
秋宏哥憤圭難消;有一天,就騎摩托車姑故意衝撞收驚嫂仔收驚嫂仔的一個小孩,使他腦震盪。當然,秋宏哥被捕,被依殺人未遂罪起訴。收驚嫂仔倒沒有替她小孩收驚,反而火速送他到醫院急診。小孩命是保住了,但是一天到晚痴痴癲癲的。
這個事件轟動了全鄉,茶餘飯後,大家都在議論紛紛。不過令我感到納悶的是,不再有人取笑我是「白目青仔」了。不過收驚嫂仔的生意從此也一落千丈。收驚嫂仔本身也懨懨病倒。雖經多方求醫,仍藥石罔效。眾人都說,大概她不久於人世。
不久,台中那個名先生媽來探視她的高徒。她說, 收驚嫂仔的孩子腦震盪前後那幾天,陳靖姑、何仙姑、謝府仙姑等幾位婦孺守護神曾一再向她託夢說, 收驚嫂仔的前世與秋宏哥的嬰兒前世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 收驚嫂仔的法術因此失靈。收驚嫂仔病臥在床和她的孩子痴痴癲癲都是在劫難逃,但是不久後,仙姑們必來搭救。
名先生媽在村裡住了好幾天,天天免費為村人收驚。說是為收驚嫂仔修功德、消業障。名先生媽還特地在一個大稻埕裡,花了三個小時為收驚嫂仔痴癲的孩子收驚。但是好像沒甚明顯效果。名先生媽說,她只是奉仙姑指示先安定孩子元神,日後還有待仙姑做法相救。
幾天後, 收驚嫂仔帶著孩子和名先生媽一道回台中。名先生媽說,這也是仙姑指示。她們走後,爸說,台中有個名醫,專治癡呆之症,她們是去求醫了。媽說:「大人講話勿通教歹囝仔大小,要敬神明,勿通烏白亂講。」
過了一年多, 收驚嫂仔突然回來了。她和她的孩子居然痊癒。她看來比前更豐腴、更健朗。這個奇蹟轟動附近鄉鎮,人人爭相傳誦。只有爸不信,爸笑跟我說:「阿青啊!你敢要信?收驚嫂仔借屍還魂啦!」,「勿通教歹阿青,要敬神明,勿通亂講。」媽白了爸一眼。然而不論如何, 收驚嫂仔的生意恢復舊觀是有目共賭的。
數年後,儘管事業方興未艾, 收驚嫂仔卻對收驚不怎麼熱心了,卻熱衷於投資股票、房地產、便利商店。媽轉述收驚嫂仔的話說,收驚這檔事最忌諱遇到前世的冤親債主, 收驚嫂仔要考慮收山了。又過不久, 收驚嫂仔全家突然失蹤。鄰居誰也不知她去向。幾個月後,好奇的媽媽好不容意才從那些三姑六婆打聽出消息,原來不知如何辦到的,移民到中美州貝里斯去了。
我問爸說,是不是台灣收驚沒賺頭了,只好改到外國替外國人收驚?爸聽了大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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