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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癟的嘴唇,突出的驩骨,削尖的下巴,再加上一雙佈滿血絲的鬥雞眼,這就是我小時候所認識的阿青仔。

阿青仔家就在我家隔壁,從小我就聽媽說,他是個太保(不良少年),終日游手好閒,到處惹事生非。

阿青仔父親早逝,寡母阿菜阿桑(阿菜伯母)靠幫傭維生,家無恒產,每每來我家串門子跟媽聊天就屢屢說她「歹命!」「歹命!」。我那時候覺得阿青仔長得那副德性,以為他智力有問題。於是我竟白目到跟阿菜阿桑說:「阿桑!阿青仔看起來浩呆浩呆(傻傻)莫怪阿桑會怨嘆『歹命!』」。

話剛說完,『啪』的一聲,媽一記耳光馬上賞了過來。

「夭壽仔!白目死囝仔!烏白講!」

「囝仔人無知小子,妳毋通受氣!」媽罵完隨即跟阿菜阿桑陪不是,臉色看來很惶恐,好像很怕得罪阿菜阿桑。阿菜阿桑起初氣得一副咬牙切齒的兇狠樣。後來經媽教訓我,陪不是後神色才緩和下來。

「阿英啊!你勿通看輕阮阿青仔!伊是天公仔囝仔」阿菜阿桑斜睨著我說,好像氣猶未消。

果真是天公仔囝仔?天公疼憨人?誰也料想不到阿青仔後來果真是天公仔囝仔,成了個神的代言人。

那一年秋天, 阿青仔沒來由地突然發了瘋,又蹦又跳,口吐白沫,唸唸有詞。有時學狗吠,有時又學貓叫,見到任何人就不斷翻白眼。這件事驚動了鄰里,彼此議論紛紛。

阿青仔家對面住著阿冬老阿伯仔。曾聽爸跟媽說過, 阿冬老阿伯仔好像是阿菜阿桑的姘頭。聽說阿冬老阿伯仔年輕時是個僮乩,後來不知為了甚麼收山了。聽爸說,大概阿冬老阿伯仔錢賺得過多了,年老了就退休了。

阿冬老阿伯仔聽到阿青仔發瘋的事卻笑呵呵地說:「阿青仔運在透了,阿菜仔開始『好命』啦!這是神明在『採乩』了」。大家半信半疑。

過了幾天,我跟媽還有表哥大頭仔正要去外婆家,阿青仔忽然搖搖幌幌地跑來,指著我們說出媽的祖父母及曾祖父母的姓名,並說大頭仔親兄弟幾個、親姊妹幾個,那一年曾給學校勒令退學、那一年轉學至那個高中。又說,「佛祖媽」已採他為乩;他的前世是媽的曾祖母的前世的妹妹,姊妹倆終生持齋唸佛, 只因姊姊勤修佛性,一心修真,死後得能登西方極樂世界。妹妹偶患貪瞋癡,死後不能登西方極樂世界。也就因為這個因緣,他被觀音菩薩(佛祖媽)選為乩童。

媽雖然跟阿菜阿桑常聊天,但是沒甚密切交往,不可能把祖宗八代都告訴阿菜阿桑,大頭仔是我家稀客,根本不認識阿青仔,更談不上向阿青仔洩漏他的底細。因此,阿青仔這番話頗讓我們吃驚。儘管如此,大頭仔懷疑我家鄰居是不是有個包打聽的。但是媽可不這麼想,媽說,這種神通叫「宿命通」,能追溯人的過去,肯定有神明附在阿青仔身上。

當我們從外婆家回來,媽就迫不及待地將這件事宣揚開來,她說,佛祖媽(觀音菩薩)到村里顯靈了,要採乩了。

又過了幾天,奇怪!阿青仔又恢復正常不再瘋瘋癲癲了。這時候阿冬老阿伯仔卻到處宣稱, 佛祖媽曾向他托夢,阿青仔現在靈身還不清澈,邪靈附身是沒問題,但是正神附身就只能維持短暫時間。所以,阿冬老阿伯仔在徵求阿菜阿桑的同意後就開始訓練阿青仔為一名乩童。街頭巷尾傳說,阿冬老阿伯仔在「金盆洗手」後,訓練了好幾個乩僮。爸笑說,阿冬老阿伯仔好像是個老牌演藝人員,演而優則導,現在是個大導演。

說來真是匪夷所思! 阿冬老阿伯仔訓練乩童的地方就在我家附近的一間小柴房裡。這間柴房非常的窄小,長寬不及兩丈,門頂很低,大人進去必得弓著身子。四處砌著水泥,密不透風,沒有照明設備,地上幾塊碎磚埋在濕泥裡。房裡一大堆的稻草,稻草上又雜堆著枯柴鐵鏟、狗屎、貓糞、老鼠糞。此外,就是一只跛著的長凳立在一小方空地上。進入裡面,那股陰濕、酸霉、腐臭和窒悶的味道,其難受是不言可喻的。

可憐!我們的阿青仔天剛破曉就給叫到這間房子裡來,閉目端坐在這只長凳子上。房內虛掩,微微透著一點空隙,阿冬老阿伯仔就坐在門外的敲鑼, 阿冬老阿伯仔的兒子就坐在房子後頭不斷的擊鼓。阿冬老阿端坐在這只長凳子上。房內虛掩,微微透著一點空隙,阿冬老阿伯仔既不給他水喝,也不給他東西吃。如此折騰了一整天,阿青仔歇斯底里了,阿冬老阿伯仔方才停下,給他半塊饅頭吃。等他吃完, 阿冬老阿伯仔卻又繼續敲鑼打鼓,一直到三更半夜才停止。但是等到天剛破曉,阿青又要接受一天的折磨。

每當我從門縫裡看到阿青仔滿身的汗水,還有那一雙失神的眼睛,我就覺得他好可憐!我懇阿冬老阿伯仔饒了他, 阿冬老阿伯仔卻呵呵大笑說:「你這隻猴死囝仔,勿通胡白亂講,我是在訓練一個僮乩,阿青仔伊母仔囝攏同意ㄟ。」接著阿冬老阿伯仔又用台語腔十足的國語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那段話阿冬老阿伯仔老是掛在嘴邊,我上了高中才知道含意。

阿青仔就這樣給折磨了十多天,方得回家進食。這時候,他那高大健壯的身驅早已變得像根細竹竿般,佝僂著腰,臉上的表情呆滯而憔悴。

他在家裡進補了十多天,阿冬老阿伯仔又帶他到山上。可是在那座山上,到底在幹什麼,連阿菜阿桑也不知道。阿冬老阿伯仔說要帶阿青仔到一座有年輕的山上去「淨身」,這是僮乩最後養成階段,是天機,不可洩漏。

十幾天以後,阿冬老阿伯仔帶著阿青仔回來,除了更不像人形外,那一雙眼睛看來更陰森、更可怖。阿冬老阿伯仔公開說,阿青仔已經「出師」了。

阿青仔並沒有遽然公開設壇,開張營業,只先在自家客廳擺著一尊巨大的觀音神像坐鎮,讓一些來找他卜卦、收驚、看風水、把脈、吃香灰的信男信女們膜拜。說也奇怪!很多來求神問卦的人,吃了他的香灰、丹水、符仔水後居然都說蠻有效的。

有一天,有一個老太婆來求乩;她說,她患有癌症,醫生斷定她只能活三個月。阿青仔要了她的生辰八字,屈指一算,口中唸了些真言咒語,然後突地在桌上一拍道:「唉呀!可惱啊!這位醫生胡言亂說,這位女施主沒可能只活三個月,起碼還可活半年。這位女施主,妳身軀頂ㄟ癌症其實就是妖魔鬼怪在作祟啦!若沒緊趕除,半年後恐驚精氣消失,彼時,妳ㄟ生命就難保啊!」說著說著,阿青仔就燒了張符,在老太婆面前幌了幌,比劃比劃,口中唸唸有詞,然後說:「貧尼已經將妖魔鬼怪趕走了幾個,明仔在,妳擱再來乎我驅妖。」

阿青仔接著又化了一道符仔水給她喝。這老太婆三個月以後居然沒死,而且還活得很健朗。鄰里議論紛紛、嘖嘖稱奇。阿青仔的聲名就這樣傳揚開來。短短幾天,來求乩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僮乩阿青仔也就從此開設神壇,正式公開營業。

阿青仔起僮必須和法司阿冬老阿伯仔搭配。營業時間都在晚上。每天晚上約莫七點多, 僮乩阿青仔閉目端坐在一張長凳子上。阿冬老阿伯仔不斷地在旁敲鑼打鼓,慢慢地, 阿青仔的頭就會隨著鑼鼓的節拍而幌動。這時,阿冬老阿伯仔一方面更加喧天價響地敲鑼打鼓,一方面不斷地唸一些經言咒語,就這樣約莫一個時辰多,阿青仔忽然口吐白沫,劇烈的蹦跳和搖幌。

這時,圍觀的人群就有人說已經「起咚」了,也就是說,神明已開始附身了。於是大家不約而同地向阿青仔膜拜。阿冬老阿伯仔手持北斗七星劍,腳踏道家所謂的「請神」步法,引導阿青仔坐在「佛祖媽」神龕前的一張小凳子上。

阿青仔自此按登記先後次序為求乩的人化解疑難雜症。這些求乩的人必須先一天登記才輪得上。他們先得向阿菜阿桑買香燭、金紙,在神龕面前燒香膜拜,稟明來歷、來意。阿青仔聽了求乩者的坦白陳述後,就喘氣地伏在案上,吐幾口白沫。過幾分鐘後就開始斷吉兇查緣由了。

阿青仔不硬性向求乩的人收費。由阿冬老阿伯仔提供紅包紙封,包多少錢隨意。但是我仔細觀察,沒有人會不包,一般少則數百元,多則數千元。平常一天顧客至少二、三十人,星期假日更是人滿為患。如此下來收入實在可觀。

大頭仔這個人一毛不拔,挺吝嗇的,又挺不識相。有一天,他患了感冒,一時心血來潮,要我陪他去請教阿青仔。阿青仔喘氣連連,不斷的乾嘔,然後畫了一道符,教他燒符泡在開水喝,大頭仔也不謝謝人家,更不包個「紅包」給他。那時我注意到站在一旁阿菜阿桑忽然扭曲著臉皮,惡狠狠瞪著大眼睛。

第二天,大頭仔又要我陪他去問卜流年。很奇怪,「佛祖媽」好像很厭惡他,一副兄巴巴樣,粗聲厲氣說:「這位弟子,你要擱再在來衝甚麼?你命卡硬啦!那擱算?算你的大頭鬼?頂一遍,你ㄟ感冒就是『外方』(鬼魂)在作怪!那不是我化解卡緊,你老早乎閻羅王選作子婿了!勿免算了,你命卡硬啦!算伊娘ㄟ,算甚麼碗糕?」說著,阿青仔頻頻揮手,搖頭幌腦,示意他離開。大頭仔目瞪口呆,直愣愣站住。好像內心納悶不已。

那年我才十一歲,還很天真。我常聽媽說觀世音菩薩是大慈大悲,可是看觀世音菩薩的乩童卻是那副兇狠樣就覺得莫名其妙。

「阿青哥仔!觀世音菩薩不是很慈祥嗎?你怎麼那麼兇?」我竟口沒遮欄地問。

「恁娘卡好哩!」阿青哥仔臉色鐵青,猛然桌子一拍,聲音有點顫抖,兩鬢橫肉扭曲,瞪著雙大眼睛,像隻犯了狂犬病的兇狗般要一口咬死我似的咆哮:「你這個小子真是胡言亂語,褻瀆本祖媽該當何罪?你真是不知死活?你敢知?本佛祖媽千變萬化,有時袸,化身慈悲阿嬤,有時時化身鐵面金剛,攏是方便度眾生啦!像你這款白目死囝仔,本祖媽會要求恁母仔好好用藤條教訓你!」

那惡魔般的嘴臉及腔調嚇得我慄瑟著,就差沒屁滾尿流。

「還不緊跟佛祖媽講失禮?」阿菜阿桑斜瞪著我,在旁敲邊鼓。

「失禮啦!觀世音菩薩!」我只好照說。

也許是一山難容二虎,也許是佛祖媽神通較大,法力較強;同村裡本來還有一個濟公活佛的乩童,自從阿青仔開張不久,就一個人黯然離開村子,誰也不曉得他到那個陌生的地方去尋求發展。

我們這個村子裡有很多地痞流氓。大概是看人發財份外眼紅吧!?三天兩頭地就往阿青仔家裡坐。我常看到阿青仔母仔倆待他們如上賓,彼此有說有笑的。他們總是一忽兒吃水果,一忽兒又吃點心。這些「好兄弟」離開時,阿青仔直送他們到門口,嘴裡不斷地說:「有閒來坐!有閒來坐!」同時一個個往他們口袋裡塞紅包。

然而,阿青仔哥對一般村民好像就沒那麼和氣。對來問神的村民還算客氣,可是對根本不理他那一套的村民,他就顯得飛揚跋扈,盛氣凌人。不過村民們好像都不敢惹他。

阿青仔年紀輕輕,居然以「佛祖媽」的名義收了很多乾兒子、乾女兒。這些乾兒子、乾女兒,有些是他們的雙親希冀「佛祖媽」保佑,自動要求的,但是大部份都是在「起僮」時,阿青仔藉著神意主動要求的。為此,每年觀世音菩薩誕辰,阿青仔都會收到大量的紅包和禮物。

有一年夏天,我竟然屢屢感冒。大熱天怎如此?媽懷疑「外方」(邪靈)入侵,憂心忡忡,趕快帶我去求教阿青仔。阿青仔化了一道符水給媽說:「這位大德居士!貧尼已經收拾附在恁後生ㄟ鬼怪。貧道認為恁『後生』生做真巧,真古錐,真有佛緣。貧尼想要收恁『後生』做『契子』,ㄢ捏,貧尼會時時保護恁『後生』,不知意下如何?」

媽馬上一口答應,可是那時我真是給天公借膽,我看阿青仔長得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怪惹人厭的,於是不加思索馬上說:「媽!我才不做他乾兒子,看他長得好像鬼喔!」。

話剛說完,哄堂大笑聲。那阿青仔氣得滿臉通紅,額角爆出根根青筋。一隻粗大的手掌轟然在桌上拍的一響,哼聲說:「你這位小鬼啊!口出惡業,褻瀆本山人,該當何罪?」。阿冬老阿伯仔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也幫腔說:「唉!你這位猴死囝仔,緊跪落土腳,若沒,恐驚肖叉扒會降落到你身軀頂,乎你死不成死,活不成活。」媽嚇得直拉我的衣襟要我跪下。

「阿青仔哥!不過阮學校老師講,男子漢腳頭膚(膝)下有黃金,未使烏白跪!」我說,我認為我是男子漢,不隨便跪。

「唉!可惱啊!氣死貧道!」大概阿青仔氣得七竅生煙,一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襟,一手作勢欲撲。媽打了個寒噤,狠狠刮了我一個耳光,然後跪下說:「『佛祖媽』!這位囝仔是無知小子,請勿通受氣。」

「我看這樣吧!?」阿冬老阿伯仔打圓場說:「李太太!恁公子是無知小子,也勿免勉強伊了。不如添油香幾千元,充做建廟基金,也算佈施,功德無量! 『佛祖媽』諒必嘴笑眉笑,未擱再找恁後生算帳啦!」媽果真捐了幾千元紅包。這時我所看到的阿青仔真的嘴笑眉笑,看起來慈眉善目,真的是觀世音菩薩喔!忽然!我發覺桌子底下他還翹起二郎腿來,不斷地左右幌動,看起來又有點像玩世不恭的濟公活佛。

阿青仔有個兒子就叫『天賜』。『天賜』是阿青仔跟「小三」生的。聽媽跟爸聊天時說,那個「小三」本來是體弱多病,後來經人介紹來求教阿青仔。阿青仔說她陰氣太重,必須與他進行「天人合一術」。不到一年, 『天賜』就誕生了。我問爸說,何謂「天人合一術」?爸哈哈大笑說,要睡在一起!那麼睡在一起幹甚麼?爸又大笑說,現在不是告訴我的時機,等我長大才能講。

我那時以為那就是大人們所說的「天機不可洩漏」。那一定是絕妙的神通,足以驅鬼鎮魔,趨吉避凶。我總認為我的女級任老師心裡有鬼,總是偏愛那個長得很像布袋戲小生『史豔文』的班長,作文比賽不派我參加,偏就派他。不知那來靈感,我竟跑去跟阿青仔要求與他「睡在一起」,做「天人合一術」,希望我變得更像『史豔文』,更斯文,更聰明。想不到阿青仔竟扭住我的耳朵,來跟告狀媽說我真是白目死囝仔。

真妙!看多了天賜的「起僮」,發覺阿青仔動不動就讓求神香客,吃香灰、喝符仔水。我心想那一定是作法過的仙丹妙藥,天賜是阿青仔的寶貝吃了肯定更加『天賜』,肯定頭好壯壯,更加聰明伶俐。於是我好心地鼓動天賜多去偷阿青仔神壇香爐上的香灰來吃,或者直接跟爸爸要符仔水。想不到好心沒好報,阿青仔知道是我的餿主意,跑來又扭住我耳朵說:「夭壽死囝仔了,你要乎阮天賜漏屎腹肚疼呢?這是要佛祖媽加持,勿使烏白吃!」

多年了,阿菜阿桑天天珠光寶氣,儼然貴婦人氣派。阿青仔原來的破屋變成了四層華廈。爸說, 阿青仔又有了小四,笑跟媽說羨慕死了。

有一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個斗大聳動的「爭風吃醋,一乩童被殺」。我馬上連想到也是做乩僮的阿青哥仔,就三步並兩步地拿著報紙去,要給阿青哥仔看。我是好意要提醒阿青哥仔注意。

阿青哥仔看了,瞠目結舌,眉宇之間帶著濃濃的驚駭,站了好久好久,一句話也不說。

「放心啦!阿菜阿桑講你是天公仔囝仔,給天公求保庇,你就未乎人打死啦!細姨仔(小老婆)照常擱再娶啦!」

「你給恁爸死出去了!哭祅!猴死囝仔!」想不到阿青仔滿臉通紅,大聲咆哮。

「媽的!我又招誰惹誰了?好心乎雷吻!」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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